最近关于年轻人选择“躺平”这件事,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在回答一个年轻人一个关于“你怎么看当代年轻人对国家的命运前途感到乐观,但又对个人发展前途感到悲观,这种精分的现象”的问题时,国嘴白岩松因为说:“我们上一代比你们更不幸,你们的焦虑是幸福的烦恼。”被骂成了满头包。而很多出以长者的身份出来教导年轻人躺平不负责任的成功人士,也无一例外地遭到了群嘲。看大家发帖回应和评论的热烈程度,哪有半点要“躺平”的样子。

躺平还是不躺平,这是个问题

对于年轻人,“躺平”不仅是一种自我的生活选择,也在关系中传递一种信号。因为“躺平”不仅是“躺平”,还有“躺平”给谁看。面对竞争激烈到反人性的“内卷”环境,躺平是年轻人的一种反抗,一种隐秘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它反抗的是高房价、高工作强度、高生育成本的社会环境,也是奋斗无望,却被认为“不够努力,因为有人比你做得更好”的评价体系,更是你一边享受我的奋斗成果,一边在旁边说风凉话、灌鸡汤的情感隔阂。躺平是用自己的生活方式为手段,来反抗社会所塑造的自己在关系中的角色和位置。“躺平”虽然是最温和的方式,背后却也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在。

“躺平”的哲学不仅是在奋斗的年轻人之外,也在那些奋斗的年轻人中。前段时间我看到一个新闻,说阿里内网有一个年轻人发的帖子引发了很多讨论。那个年轻人说:“我付出劳动,公司给我发钱,这不就是天经地义啊?就像一头驴辛苦拉磨,主人喂它饭吃,我作为一头驴也是接受的。你非得每天跟我强调价值观,告诉我我做的工作很有意义,不仅让事情变复杂,还反而增加了逼着我受教育的成本。为什么就不能简单直接一点,还原成主人和驴的关系呢?”

这个年轻人的说法,也代表了一种“躺平”,价值观的“躺平”。这些年轻人反抗的就是那种“你有权力定义什么是好、什么不好,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你有权力教导我,而我必须被训导”的关系。因为我的感受、我在其中的挫折感都不支持这种关系。

我在很多矛盾的家庭中见到过这种关系。在这些家庭里,父母总是给孩子很高的期待,并把很多的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最开始,孩子会把父母的期待放到很重要的位置,他们会非常努力地去够父母的期待,把自己变成让父母骄傲的好孩子。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达成这个目标。一方面,当他自己有了进步,却发现周围人的进步也许更大,他还是处于落后的位置。另一方面,因为父母自己的某些认知的偏差,孩子也许永远都没有办法让父母真的满意。

当孩子发现自己的努力没有办法让父母满意的时候,他就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自我怀疑。他觉得让父母失望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能力,什么都不行。而那些周围似乎做得更好的人,也确实在给他这样的暗示。可是他又不太相信努力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无力和挫折感。

当父母无视这种无力感,仍然固执地推动自己的要求时,他们就会进入第三个阶段:反抗的阶段。在这一阶段,他们会无差别地反抗父母的话,哪怕这些话是真的为他们好。有时候,他们会通过伤害自己来让父母难过。说到底,他们反抗的是这段关系:为什么你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你不能接纳我本来的样子,而一定要逼着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把我改造成我不想成为的样子?

到了这个阶段,孩子通常就开始选择“躺平”了。很多人不愿意去上学,也不想去跟人交往,成天呆在家里打游戏和无所事事。所有“你应该有年轻人的样子”的鞭笞、“你这样将来怎么办”的担心、“别这么没信心,你在很多方面其实还不错”的鼓励,都会让他们嗤之以鼻,并认为你所有的话,不过就是想让我回到原来的那种关系里。

可是“躺平”之后呢?一直躺着吗?

很多时候,当我们发现一件事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会误以为它的反面就是我们想要的。其实不一定,答案也许在别处。

前段时间,我去成都参观了一个神奇的学校,叫“先锋社区”。这个学校专门收纳那些因为无法适应传统教育体制而不愿意去上学的孩子,从小学生到高中生都有。创校的刘校长是一个特别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他早年是川大教师,后来去弗吉尼亚大学读教育学,自学了好多门外语。他一生没有结婚,觉得“太麻烦”,对追求财富和名声也没有什么兴趣,按现在的话说,也属于躺平一族。他一直赞助很多藏区学生,却从不宣扬自己。创办先锋学校,也不是规划的结果,纯粹是因为最开始周围一些朋友的孩子出了问题,请他来辅导。后来孩子的人数越来越大,就变成了一个学校,而他也无奈背起了这个责任。

这个学校从来不会评价人。他们录取学生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指标:报名顺序。无论你是怎么样的学生,他们都收,并无差别地对待。

这个学校里也有很多准备躺平的学生。如果是别的学校,老师和家长一定会很紧张。但是这个学校最大的特点就是“允许”。你不想来上课?允许。你想看闲书?允许。你想玩网游?不仅“允许”,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电竞学院,雇老师来指导你打。

我问过刘校长,万一这些学生一直想“躺平”怎么办?

刘校长说:“他们可以一直躺着。但从本性上,我并不觉得一直躺着是一种舒服的姿势。很多学生的躺平,只不过是想要这个允许。一旦他们知道了自己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他们就会学习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就会根据自己的本性,去去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允许,并鼓励他们去找他们自己的路,这正是我们这个学校在做的事。”

还真是。我在这个学校见过很多原先选择了躺平,现在却开始为自己前途努力的孩子。其中的一个学生,原来成绩很好,因为沉迷网游退了学,父母无奈,把他送到了这个学校。我问他有什么理想,他说想当电竞选手和电竞主播。我说那很难吧?他说是啊。我每天要练习10个小时以上。他让我看了看他的手,因为电竞训练磨出了老茧。这哪里还有躺平的样子啊。

我相信,这也是这些“躺平”的年轻人想要的东西。人是渴望自己能活出一种意义感的。但我们不想要别人塞给我们的意义感。“躺平”的呼声背后,是想要被理解的信号,是渴望被允许的呼声,也是寻找生活多样性的努力。“躺平”是这些年轻人寻找自己独特意义感的开始,但它不是答案,至少不是唯一的答案。也许,当这些年轻人发现,“躺平”也许是允许的之后,他们也会努力,去寻找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道路。

这条路不容易走,却是每个人都要走的道路。

文|陈海贤

来源|陈海贤ID:haixiansa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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