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树脂吧,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

 

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坐在火炉上去熬。

朋友们来看雪吧 – 迟子建(上)

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

 

好的树脂没有杂质,水晶般透明,橙色。

 

365读书

 

你们问我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

 

它与口香糖一样,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

 

女孩子小时候没有不喜欢嚼它的。

 

她们喜欢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有虫牙的女孩子嚼出来的响声就格外饱满。

 

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

 

说起胡达老人,他是我来乌回镇认识的最有性格的一个人。

 

我被大雪围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

 

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

 

无论他赶着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销社买东西。

 

他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芦,美美地呷一口,然后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裤上一蹭。

 

他很矮、瘦,但腰不弯背不驼,牙齿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来像旋风一样迅捷。

 

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

 

他就醉醺醺地来敲门,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来了(笑话,我可是他孙女辈的人!

 

何况他即使真那样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接着他吹嘘说与他好过的女人个个都有姿色,牙齿比我好(他称我的灰牙齿为耗子屎)

 

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说像盛满了油的灯)

 

手也比我秀气(当时我的手已经冻裂了口)。

 

见他如此信口开河,我便大胆地挪揄他,问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们如何喜欢他?

 

他便笑,半面脸抽搐着。

 

另半面脸则肌肉僵硬(也许是酒精麻痹所致)这种笑给人一种哆哆嗦嗦的感觉,比哭还不如。

 

他说女人们喜欢他的手艺活,他会缝狍皮坎肩,中间加上彩色丝线;

 

会做兔皮帽子;

 

会用桦树皮做摇篮、小船、盐篓、水桶和米盆。

 

还懂得中医,女人们气血不足、月经不调、腰酸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

 

我问是针灸吗?

 

他抿了一口酒说“是草药,山上的东西到处都是宝贝。”

 

他还告诉我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

 

他费力掰着指头数了半晌,说是七个孙子六个孙女。

 

总共十三个。(励志语录网:www.lz16.cn)

 

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

 

他接着讲鱼纹,说鱼纹与他连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时一匹马被圆木轧伤了腿。

 

他正愁无法下山找人求救。

 

鱼纹在家中正在炕上弹玻璃球,他突然对爸爸说,爷爷的马受伤了,爷爷下不来山了。

 

胡达的二儿子将信将疑赶着另一副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如此。

 

胡达那天晚上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

 

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

 

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

 

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

 

他凑近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

 

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

 

照相机、胶水瓶、微型录音机,甚至绣花睡衣都没有逃脱他的手。

 

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哀怨(看见睡衣的时候)

 

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

 

他见过照相机,但对微型录音机却不熟知。

 

我便把扣形耳机塞进他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

 

你们一定想不到,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

 

他说:“这音打哪儿来?”

 

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对我说:“这音不好,闹。”

 

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等等。

 

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

 

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画的,而且也见识过画家,所以对我的颜料箱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说几年前乌回镇来过一个画家。

 

那个男人的手指长得跟女人一样纤细,他专画乌回镇的女人。

 

让女人们给他做摆设(胡达的原话)然后给她们一些报酬。

 

后来有个汉子发现画家画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

 

就联合乌回镇的其他男人把画家揍了一通,将他赶出镇子。

 

他说完后得意地冲我笑着。

 

我连忙说自己对人体不感兴趣,只喜欢画风景。他挺老练地说:“景中就没个人么?”

 

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这双毡靴。

 

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

 

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在信上问乌回镇有多大,这让我怎么描述呢?

 

它与周围的山林河谷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显得很大。

 

说它小,那是因为人家很少,不足百户。

 

尤其是这样的时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尔碰见一个人在路上走。

 

也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人们不在路上讲话,户外没有人语声。

 

有时会传来牲畜的叫声。

 

那叫声也一样是寂寥的。

 

这里的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自己种菜和粮食。

 

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萝卜为主。

 

它们被储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气时要在里面生火驱寒。

 

卫生所里只有两个医生,他们兼管打针投药。

 

男患者打针时由男医生,而女患者打针则是女医生。

 

据说以前只有男医生,妇女们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针(说是不愿意给男人露屁股)。

 

没办法,乌回镇就从外面请来个女医生。

 

这女医生很文静,单身,所以卫生所里上班时总是三个人(男医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着来)。

 

乌回镇还有一家商店(年轻人称为供销社,老人们则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

 

两个店员总是面色青黄地打瞌睡。

 

店里所卖的罐头的铁皮盒早已生锈,好像从二次大战的战壕中挖掘出的战利品。

 

这里经常停电,所以蜡烛生意很好。

 

那天我去买蜡烛,顺便买了两包卫生纸,然后抱着它们往店外走。

 

遇见我的人都现出很羞怯的样子,原来卫生纸这种东西被认为是隐秘商品,不能明面拿着。

 

当地的妇女去买它时总是提着个布兜。

 

男顾客在场她们就去看别的商品,买时躲躲闪闪的,真是有趣。

 

你们问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他用这东西换走了我的带小镜子的胭脂盒。

 

鱼纹是自动找上门来的。

 

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守着炉子烤瓜子。

 

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

 

他穿件蓝布棉猴,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吊着一串清鼻涕。

 

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然后他开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里,这才开口跟我说话。

 

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

 

我问:“你是谁?”“鱼纹呀。”

 

他挺骄傲地说着,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

 

鱼纹像老熟人一样脱掉棉猴,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

 

对我说:“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

 

是我编的,一共二十一个钱。”

 

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便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

 

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

 

后来他就对胭脂盒产生了兴趣。

 

鱼纹个头很矮,跟他爷爷一样是薄耳朵,不过眼睛又黑又大。

 

他告诉我他家里养着两头猪,一只羊,九只鸡,这些家禽一到春节前都将被宰了过年。

 

只留下一只打鸣的公鸡。

 

他比他爷爷还善谈。接着他问我在乌回镇过年吗?我说当然。

 

鱼纹就乐了,问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来给我磕头拜年,我会不会给他压岁钱?

 

我说那是自然了。

 

鱼纹便显得欢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给我讲一些他从老辈人那儿听到的鬼怪故事。

 

黄昏的时候,胡达老人来了。

 

他一进屋就说:“鱼纹,我就知道你上这儿来了,一来了外人你就来换东西。

 

你换了啥?”

 

鱼纹笑嘻嘻地打开那个胭脂盒。胡达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个胭脂饼子做啥?”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胡达独居,除了年节之外,平素很少到儿子家去。

 

乌回镇若是来了客人,只要是冬季来,一般都由胡达老人接送。

 

雪爬犁在山中抄着近路走,会省去许多时间。

 

不管什么人物来,胡达最有兴趣的就是看人家带的东西,大约这与他是个手艺人有关。

 

我还得知他少年时学过戏,跟过戏班子。

 

他母亲是个红角,有次在南方的一个水乡小镇唱戏,被当地衙门掌印的人看上。

 

活活地给抢到府上。

 

那人这边强行纳妾,那边差人将胡达的爹悄悄装进麻袋,活活地给扔进河里溺死。

 

从此胡达就失去了双亲。

 

他到处流浪,拉过黄包车,给人修过脚,当过厨师。

 

最后他从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结果就在乌回镇安家落户了。

 

胡达最听不得的便是唱戏,所以连带着对一切声音都敏感。

 

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

 

八九点钟,太阳才苍白地升起。到处都是积雪,远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

 

有时我站在窗前看别人家屋顶的炊烟。

 

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因为那炊烟已与天色融为一体了。

 

我手上的冻疮用冬青水洗过后已经痊愈。

 

只不过因为少见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溃疡,吃刺激性食物时疼痛难忍。

 

镇子里的人对我很友好,腊月家家宰猪时,人们总是请我做客。

 

以前我特别讨厌吃猪下水。

 

到了这里后觉得那东西是这么好吃,喝烧酒吃臭烘烘的猪大肠真是妙不可言。

 

有一次我醉在别人家的炕上,指着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着筷子叫“桨”成为笑柄。

 

至于带来的那些颜料。

 

我真是很难说出口,我全把它们涂到乌回镇人家的炕琴上了。

 

他们让我画荷我就画荷,要多粉我就给多粉,过年时还给他们画门神和财神。

 

所以黄绿红三色已经用尽了。

 

领导要是知道我下来体验生活只是画这些个东西,非要气坏不可。

 

可这里的人喜欢我画荷花小鸟、松树仙鹤,除夕时几乎家家都贴着我画的喜气洋洋的财神爷。

 

他们请我画东西时,总是预备下饭食,回来时又给我带来些吃的。

 

我便想做个画匠也不错,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只画炕琴和门神。

 

我堕落了是吗?

 

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

 

你们问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么,它们是桦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钩子、鸟笼子和豆角干。

 

我失眠的毛病到这里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实。

 

每天同当地人一样早早就起床了。

 

有时我到江上去看他们捕鱼,更多的时候则是去他们那儿串门,听他们讲老掉牙的故事。

 

这里的星光总是不同寻常的好。

 

有时夜晚跑到屋外,仰头一望,满天的星星真叫灿烂啊。

 

还有晚霞,这里的晚霞总是鸡血一样鲜红,同雪景形成强烈反差。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