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天,晚上,张其上保利大厦听音乐会,认识了周养菊。

周养菊是盲人,在地铁东四十条站吹长笛。张其见时,有小痞子往他装钱的铝饭盒里扔石子。——“当——”他停下吹奏,说:“谢谢。”

语气不轻不重。小痞子跟女朋友挤眼,再扔石子。“当——”盲人挪开嘴:“谢谢。”

张其这火“腾”地上来了,他正学禅理,不敢生气,心里说:“爱他,爱他们吧。”掏两元纸币猫腰放钱盒里,瞪小痞子一眼。

走几步,张其回头,见小痞子慢慢伸手偷钱。

“放下!”地铁拢音,张其的喊声把自己都震了一下,小痞子受惊,松手了。张其不解恨,上去扯小痞子的前襟,想打,下不了手,还恨,咬着牙来回拽他。

小痞子像受到地震一样站不稳,“你丫撒手,你丫.......”他女友跺脚。

“两位消消气.....”盲人说话了,“两位不能再打了。这点钱两位分了,成不成?”

张其一听,不对味,松开手(小痞子跑了):“啥意思?他偷你的钱!”

盲人:“知道,知道,扔石头子儿。您好心,我都知道。”

张其这才把气顺过来,问:“您怎么知道他扔石子儿?”

“嗨。”他一笑,“声儿不对。钱什么声?游戏机币子什么声?哪还听不出来。”

“太可气了。”张其说。

“您啊,”盲人说,“人挺好,脾气不好。脾气要是不好,最后也做不成一个好人。”

张其想了半天,觉着他话里有话,问:“这怎么说?”

盲人说:“您耽误我吹长笛了,说说也行。您觉得他扔石子是挤兑我,没这回事儿。在他,是一个乐子,好玩;在我,是一个声音,当!就这么简单。至于说他拿钱,有人拿,有人给,那不是我的钱。”

张其说:“你这不是没有良心吗?”

盲人:“您又火了,是不是?您反过来想,他要拿,我能不让他拿吗?”

“也是。”张其请教了盲人姓名,他叫周养菊。四十多岁,脸面平静,衣装鞋履看不到潦倒相。

“我送您一首曲子。”老周说,“点吧。”

张其难为他,说:“《柏树》。”

“您懂。”

老周摸长笛,“德沃夏克的,小品,一般人没听过。不过,得用单簧管吹,你明天来吧。”

谁明天来?也就说说呗。

张其上保利听音乐会,捷克电台交响乐团,《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鲍罗丁。

鲍尔吉·原野:铜钢琴

02

过了挺长时间,张其想起这回事儿,周养菊欠我一个曲子呢,去。那时候赶上人们下班,外边有雪,人流匆匆,地面是踩脏的雪水。

老周面对墙壁吹长笛,听不清曲调。

张其吹口哨——《柏树》。

老周缓缓转过脸,露出笑意,放下长笛,从蓝色防雨绸兜了里摸出一只单簧吹——《柏树》。

张其到跟前蹲下,问:“还记着这个事儿呢?”

老周不搭腔,吹完整,说:“我吹完再跟你说话,一小节都不能丢。”

两人见面,像挺亲。张其看看钱盒,薄薄一层硬币,说:“这么大的人流量,也没多少钱啊。”

周养菊手指轻抚单簧管:“你当我收费站哪?”

往下没话了,张其琢磨选个曲子,单簧管人家揣了好几个月。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老周收拾东西。

“能饮一杯什么?”

“无,古音。你不懂。”

“撮饭?”张其问。

“对呀。”

张其乐了,摇头。瞎子,一个乞食的,跟贵族似的。“嗯,走,我请。”

“别价,谁张罗谁请。陶陶居。”老周包上单簧管,放兜里;用布包上长笛,放兜里;“哗啦——”钱倒进去,兜挎肩上,顺竹竿,边往外边走边说:“陶陶居再早叫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有一道菜好,五柳鱼。哪五柳?鲜菇丝、口蘑丝、红辣椒丝——你拽住我袖子,火腿丝、笋丝,合称五柳。其实不然,此鱼为陶姓京官所创,原来叫陶鱼,风雅人跟陶渊明联系一道,叫五柳鱼....”

张其越发觉得他可乐,潦倒吧?还腐朽,北京人真没治了。

03

陶陶居—— 一间不错的馆子,周养菊又谈了不少吃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什么清蒸鳜鱼凭腊肉提味,瓤冬瓜鸡要用高庄冬瓜。他脑袋不动,嘴没闲着。

张其对吃没研究,觉得他卖弄。喝了两扎啤酒,对老周生出不满:我请饭为听你这个?

“别给我说这个啦。你原来是干啥的?”

老周咂着嘴,手拢唇,往后指:“小二锅头。”又一会儿,说:“这顿饭我结。”

“你可别闹了,够吗?”

“要饭的钱是不够,但我常来这儿。问她。”

女服务员点点头。

“哎,”张其不解,“碰上高人了?”

“你见过高人吗?”周养菊撇撇嘴,不是我说你,你们东北人太急,要不东北咋成不了事儿。你哪儿的?干啥的?你这些问题说出来我都替你难为情。

为啥?不讲礼貌!你说的那不是生活,我说的才是生活。可惜你不懂。

张其:“那....”

“行行,回答一个问题,钱。我,卖艺讨钱跟糊口无关,明白没?”

“没明白。”

“我有家产,老辈留下的文玩,卖一件够吃半年。我叫周养菊,养菊,别人以为是花把式,非也。裱画,四周边加一分旧纸,叫养菊。”

“你......”

“别急。我通点乐器,主要是管乐。见天吹吹,来点钱。多少钱我并不知道。家有缸,一天一倒,快满了。”

张其想,渍酸菜的大缸,白花花硬币冒顶。这家伙胡吧?

“可......”

“对!”老周说,“弄一缸钱干吗?想知道这个?告诉您,一缸远远不够,十缸也不够,攒四五十缸的时候,成了。”

这不是云山雾罩吗?“啥成了?”

“问得好!成了一个仰仗。”

“啥叫仰仗?”

“别打岔。仰仗,跟你们说的理想相接近,比那高级。就是,我用吹长笛攒来的钱,铸一铜钢琴,放在公园。紫龙晴知道吗?”

“知道,我上班.......”

“门口那块地,我号下了。摆钢琴。”

“能弹吗?”

“唉!”老周叹一口气,“是雕塑。紫铜浇铸,原大,三角钢琴,没声儿。”

张其想象草地上放铜钢琴,浮一层绿锈。“得多少钱?”

“先用石膏在真琴上作模,”老周说,“再用水泥翻模,再翻一遍,最后浇铜。”

“多少钱?”

“七八万。”

“你,靠这些零崩儿攒七八万?”

“对呀。”

“得多少年?”

“该多少年就多少年。”

“那.......”

“拽不住了?”老周仰面,捏下巴,“你们的目标订处太靠近,我特意往远订,越远越有意思——这就是仰仗,我发明的词。

你们想可能的事情,我喜欢不可能的事。莱妮.雷芬斯塔尔说——听说过这个人吗?给希特勒拍片的女导演,她说:我最为抱歉的就是降生到人间。

听听,意思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一个盲人,也给你们添麻烦了,喝吧。“

哲学家——张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虽然他没见过哲学家。一天一把零,铸铜钢琴。

你纪念谁?

老周摆头,“不纪念谁,谁用我纪念?”

“做公益事业?”

“你要那么说是你的事,我没想。”

“老周,周老师。”张其激动,“我敬你一杯!”

“慢慢喝。”

“我不光敬,”张其掏钱包,他昨天在超市捡了二百元钱,“这二百元,我的奖金,都给你,早日做成雕塑。”

老周不高兴,放下酒杯,说:“我不知怎么称呼您。早日?干吗?要早,我卖几张字画好不好?”

张其窘,转念想,不贪财的人还是值得敬佩。但思路被周养菊整乱套了。大学毕业后当京漂,天天跟钱搏杀,反倒不如一个卖艺的轻松。

“钱啊!”老周说,“给我钱的那些人,不知道钱是啥。”

“你侮辱你的施主。”

“不是侮辱。”老周从兜里抓一把硬币,“这是啥?不知道了。钱,在他兜里是钱, 当 到我这儿,不是钱了。”

“是啥?”

“钢琴碴儿。”老周自负。

“那我给你两块大钢琴碴儿,咋不要?”

“让我少吹多少长笛呀?”

就这么着,他们吃吃喝喝唠得挺好。张其后来管他叫“周老师”。

周老师把帐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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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往后,张其又去一次东四十条,不是专门去的,办事,没见到老周。但每次路过紫龙晴公园的时候,都看一眼门口,铜钢琴,当然没有,早着呢?

有一回看见了,铜钢琴,像大漆包线,一个孩子爬上去玩。醒了才知道是梦。

再往后,说这话距离两人吃饭有三个月了。张其又到了地铁口。四个出口都看过,没人。老周呢?

“您见过那个盲人吗?”张其问卖报的。

“不知道。”

“吹长笛的。”

“没听说。”

“买几份报。《信报》、《北青报》......”

“您说吹乐器的?”

“对。”

“他哪是盲人?”

“不是?”张其迷惑。

“哎哟喂!您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大姐您快告诉我。”

“给您说吧。”女人把报纸叠好,递给张其,“他是演员,人艺的,大艺术家,体验生活呢!”

“真的?”

“错不了,老在我这儿存放东西。你留心电视吧,小伙子。”

演员?两道气从张其鼻子里喷出去。骗我!细一想,也没骗。骗大伙钱?也不叫骗。吹长笛,睁不睁眼也无谓,没强迫别人给钱。

他的手指很软,爱用食指和拇指捏衣角,从上往下捏。

张其回想,真能装啊!他是谁呢?于是之?不可能。人艺还有谁?濮存昕?不可能。他裤角露一圈红毛袜,绿袜子,有这样的艺术家吗?

张其吸了一根烟吐出去。老周或者老什么让我相信世上有一个铜钢琴,这不是蒙人吗?世上——张其想——一个美好的东西,一个仰仗,没了。

老周把它毁掉了,这个假盲人!他吃菜用筷子敲碟子,听声儿判断不同的菜。

地铁车厢,顶悬的白色扶手按节律晃动,人们读报或养神。

自打见了周养菊,张其察觉自己的观念有了变化,像老周说的,放慢速度,看清生活背后的艺术表演,有一个“仰仗”。

我为什么不能弄一个铜钢琴雕塑呢?张其想,在紫龙晴公园或什么地方。

它没有消失,到了我的手中,该多少年不多少年。

是的,他感到兴奋。如果有一天遇到了“老周”——某一大演员,张其会感谢,而不会骂他“骗子”或拽他衣襟往前后扯一通。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