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姐姐到郑州来,小住了两天。我便缠着她,让她教我做素丸子。

喜欢吃素丸子已经很久了。在街上听到女孩们讨论丸子头这样的发型时,我都会想起它,从而口中生津,馋得不行。

而听到有初见的朋友说我长得像樱桃小丸子时,我也会因其中的丸子元素而喜笑颜开。

乔叶:素丸子小记

为什么喜欢吃素丸子呢?好像有些无厘头似的。想了想,其实也有因可循。油炸的东西本来就足够浓香,若是肉丸子的话,油香加肉香,香得就有些腻。

素丸子呢,是油的浓香加蔬菜的淡香,这香得就恰恰好。

还有,肉丸子不宜凉吃,素丸子却不受这个拘束。每次外甥女豆豆回老家时,姐姐便会炸些素丸子,托她给我带回来。

等到我吃到嘴里,那丸子自然也都凉了。凉了也好吃,因为是新鲜的凉。

可是新鲜的凉再好吃,也不如新鲜的热。只是我却不会做。

“热的最香。”姐姐每次都会在电话里说。

作为一个吃货,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自己不会做,就只好退而求其次。

“可简单!”姐姐开始在电话里唠叨,买什么菜,放多少面,加什么调料。每次她都说得兢兢业业,可是很抱歉,对我来说,每次都是如风过耳,一点儿痕迹也没落下。

“就是可简单!”豆豆也说。她无数次地眼见为实,便由衷地感叹。

有一次,看着她站着说话腰不疼的样子,我就赶鸭子上架,让她“可简单”地来一次,她也是撸胳膊挽袖子,信心满满地在厨房忙活了半天,最后出来的东西却是一个四不像。

无他,耳听目睹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姐姐说既然要做,就做两种。

这两种在她看来最为经典。一种是芹菜素丸子,另一种就是萝卜素丸子。

先去逛菜市场。

家门口就有一家菜市场,老板娘特别勤快干净,言语很爽利,又透着点儿好强。每次去她家买菜,都会自动抹了零头儿。有时候,我一个人吃饭,买的菜少,她就不收钱。

一小撮香葱香菜什么的,她也都是赠送。时间久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她却总是豪爽地一笑:“人家可以沾我的光,我不爱沾人家的光。”

姐姐说,芹菜要选小芹菜。

芹菜是有讲究的。土芹,西芹,水芹,都是芹菜。

老板娘说今天她店里进的这种小芹菜是土芹。土芹又叫旱芹,还有一个名字叫青芹。西芹也有别名,那名字骄傲得很,就叫香芹。

水芹又叫河芹,又叫白芹,“思乐泮水,薄采其芹”,这是《诗经》里都有的典故,说的就是水芹。想起来,老祖宗们也都太会吃,《诗经》里的菜蔬可是不少。

《杕杜》里有一句说到枸杞:“陟彼北山,言采其杞。”

《鹿鸣》里有一句说到青蒿:“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姐姐不像我这么掉书袋,她只一心一意选芹菜。她拿起一把,看看根儿,看看叶儿,再掐一下茎,便递给老板娘。

“多少钱一斤?”

“两块五。”

“真贵呀。在我们那儿,才八毛。”

老板娘笑了:“您家不在郑州吧?郑州没有这个价。您可知道在这儿,店租是什么价儿?”

姐姐也笑了:“我也就是说说。不叫说?”

“说,您可着劲儿说。大方的都是闲人,计较的才是买主。”

萝卜是要红萝卜,要水灵灵的,硬铮铮的,也就是了。

五分钟就调好了两样馅儿,果然不难。小芹菜只要叶子,掐下来,洗净沥干,码在一边儿。

“有人爱把这叶子用开水给焯熟了,我不爱。吃芹菜图的是啥?还不就是这个芹菜味儿?焯了水,这叶子还有什么芹菜味儿?”姐姐说。

我嗯嗯点头,表示深度赞同。

红萝卜是擦成丝儿,也码在一边儿。姜末剁好。面分两份盛好,每一份儿里都打上两个鸡蛋,然后是些许盐、十三香粉,再放菜和水。

水决不能一下子放够,得一点一点放,等到能把面团黏黏地搅成一团时,就算大功告成。

这时候的馅料,芹菜馅是白里透着茵茵的绿,如大雪下的春草。萝卜馅是白里透着隐隐的红,如大雪里的梅花。

做这两样馅的时候,是姐姐做一样,我照着她的样子做另一样。

让这馅料略放一放,然后,便可以开始炸了。

油要宽。

宽,喜欢这个字。这个平朴的形容词,作为厨房的专用语,一下子就生动起来了。一碗面,汤多面少,叫宽汤。炸东西放的油多,就叫宽油。

其实宽在这里,也就是多的意思,可是多这个字,却真是比宽少了太多趣味。你听听,宽,这一个字,面积感和体积感就都欢悦地蹦了出来。

要是有机会,你仔细听听厨师们讲的那些行话,真是动人!我曾亲耳听到过,把主料放进作料里浸渍,他们叫“麻一下”。

把未发和发好的原料通过不同的方法存管起来延时保鲜,他们叫“养住”。把韭菜码齐,再掐掉黄稍尖儿,通常都叫择韭菜的,他们却说“把韭菜梳一梳”。

似乎韭菜在他们的眼里不是韭菜,而是一个碧发葱盈的小女孩,因为调皮,这小女孩把头发弄乱了,需要怀着爱怜和疼惜,好好地给她打理一下。

还有什么“羊不姜,牛不韭”“猪肝下锅十八铲”“春鸡腊鸭闹腰子”……

每一句这样的字词里,都含英咀华,意味着高度浓缩的经典经验。

宽油渐渐地热了,便有淡淡的油烟渐渐升腾起来。我恋恋不舍地开了抽油烟机。没错,我是喜欢看这些微妙的变化,太有意思了。

曾听厨师们讲,做佛跳墙的时候要加隔水炖的黄酒,炖黄酒的时候要看酒面,每一秒钟酒面都有变化,如何随着温度冒出淡淡的透明的白烟儿,如何开始起小泡了,如何开始起大泡了,哪个瞬间才是最好的状态,能让它所有的香味和营养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这都是有讲究的。

做拔丝菜呢,要观察糖面的变化。

这有两条标准:一是去烟务净。要熬到糖面儿不能有油烟。

二是滴水成珠。糖汁儿滴到凉水里,一颗颗要滚成珠子。用这样的糖汁儿做底料,热冷相激,必拔好丝。

——见识得越多,站到厨房里,我就越羞愧。所知的理论和所行的实践悬殊如此之大者,舍我其谁呢?

姐姐已经开始往油锅里下丸子。

记得童年时候,奶奶炸丸子都是亲自下手,把丸子一个一个从虎口那里挤出来,挤成圆圆的一个小球,炸出来的丸子便都圆润玲珑,极其可爱。

现如今姐姐却不下手了。

她用汤匙,挖一下,再挖一下。丸子的形状便扁扁的,不那么像样了。

她只下了四个。芹菜丸子和萝卜丸子各两个。

“先尝尝盐味儿。”她说。

是了。虽然生馅也可以尝盐味儿,但到底不准。还是经过高温历练的成品,尝起来更让舌头信任。

你看,咱这油是好油,所以上色慢。

炸了这么久,还是白的。其实素丸子炸到这个分儿上已经差不多熟了,也定了型,要吃也是可以的,就是颜色欠一些。咱们要是做得多,这就可以捞出来了。

“颜色不是欠么?”

所以捞出来呀。等到你下一顿吃的时候,再过一遍油。

这叫‘炸二遍’那时候炸出来的丸子,一来出锅快,二来上色快,上出来的色又正好,吃着还香热,跟第一遍炸的一样。好多饭店都是这么做的。

我颔首赞叹。真聪明啊。

终于,这四个丸子慢慢地浮上来,颜色也越来越漂亮,抵达了淡淡的金黄。

我们姐妹两个将它们各尝一个。

“淡了一点儿。”

于是又加一点儿极少的盐。接下来,便可以大规模地炸了。

这两样素丸子,我们炸了足有二十分钟,我也吃了足有二十分钟。越吃我便越惊叹:现炸的素丸子真是好吃,简直是我们这等平凡之家的极品美食——如果不和现炸的肉丸子比的话。

这味道,怎么形容呢?芹菜叶的清香,萝卜丝的甜香,这两样香分别和热油的浓香、面粉的醇香交织在了一起,既条缕分明,又层次丰满,仿佛是一曲少女和少年的小小合唱。

舞台?就是小小的舌尖啊。

我边吃边想:这确实没什么难的,我已经会做了。我还很自信地想,在不久的将来,我应该能比姐姐做得还好,因为我会像奶奶一样亲自下手,把丸子一个一个从虎口那里挤出来。

哪怕是冬天,我也一定要这么做。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