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会有生命。一抔黄土,干干净净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可经太阳照了,雨水润了,就会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力量,以草芽的形式冲出——它们是生命。

仇媛媛:来生做一株木樨花

大地上总会在任一个地方,不经意地就冒出了一个生命——一棵树、一株草、一抹苔痕,它们在大地上落户了,也会像人一样繁衍自己的子孙后代,茂茂密密的,迅速为自己占有一方故土。

即便遭到砍斫,践踏,甚至是连根拔起,经年以后又会有同样的生命在这里落户,它们是来寻找自己祖先的吧,是来寻找它们的故地,一触摸到先人的体温,它们就又安然地生长了。

还有一些其他的生命,混居在这里,它们不知为何也落户到了这里,没有陌生,因为泥土是它们共同的家。

一年年,哪来的这么多生命呢,有时在某个地方看到一棵特别的树种,就不禁会想:它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先种下的?

莫非它们是我们的来生,它们来到大地上,以另一种生命形式,来亲近它们的前身——人类。你可能不认识它,但它知道,你需要它的果、它的花,甚至是它的茎叶,它们在以另一种形式爱着我们。

人也会觉得跟这些花呀树呀,似乎有缘。移来一株柳栽到堂前,移来一棵竹栽到窗下,有事没事的都要看几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一旦要移居,离开这里,不舍的除了邻里乡亲,就是这些跟自己相处了很久的风物。

东坡在离开谪居五年之久的黄州时,写了一首《满庭芳》,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还有就是留别雪堂周围的风物。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他要叮嘱人们:好在雪堂前的细柳是我亲手所栽,看在这点上,请不要剪伐其柔嫩的枝柯。如果有人砍斫,我想东坡会感觉到那种疼痛的。

我们也常常会念念不忘家乡的一株老槐树,它在你没来到这个世上前,就已在那里了。你常常在它的阴凉下玩耍,抚摸它粗糙的树干。

它是喜欢孩子抚摸的,它的皮肤在一双双柔嫩小手的抚摸中,渐渐光润了起来。

它很会疼孩子,为孩子撑起树荫,请小鸟到枝头唱歌;它还很会逗孩子,为他们吊起了一个个虫袋子,引得孩子们哄抢戏耍——老槐树收藏着你的童年趣事。

如果有来生,那么我做什么呢?就做一棵树吧。

做松柏、白杨、橡树?哦,不。它们太深沉,太伟岸,是树中的伟丈夫,是我来生恋爱的生命,我将赠它们以花,示它们以妩媚,它们站在那里假装不知,但心已被一股暖流润得柔软。

做木棉、豆蔻、芍药?哦,不。它们太多情,太柔媚。木棉花开春色别,豆蔻梢头二月初,芍药有情含春泪,它们是美艳的,吸引了太多驻足的目光。

生命太斑斓,不容易安静。多情的泪滴,情事的旖旎,也会让生命的河流辗转不宁。

做梅、兰、菊之类?哦,算了。它们名气太大,自从被邀请到《诗经》《楚辞》里,它们始终都是诗家的座上宾,接受着来自一代代墨客的礼赞。这既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打搅,可能还有误解。生命都有自己的心性,选择一种人生未必有什么考虑,但只要被关注,被思考,就会被附加上别人的臆想,层层叠叠地附加,容不得你去解释,也容不得你去取舍,给了你,你都得要。

接受了来自方方面面的美言和微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觉得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唯独没有了最初的那个自己。这就是成名的代价。

做银杏吧,它可是树中的寿星,有着活化石般的年轮。看着它就像看到了历史,看到了光阴岁月里的故事。那一枝是战火洗礼的痕迹,仿佛还保留着刀光剑影的记忆;

这一枝曾被唐时的雷、宋时的电打过,仿佛那一声霹雳还震颤在那粗大的身躯里。

我不敢奢望做这样的寿星,我怕因阅尽风雨,而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怕因记忆太多,而恰恰找不到那一刻的心动。

做一棵梧桐吧,当然,梦里都想。既高贵,又有诗性灵性。它的枝头,鸣着凤凰的昆山玉碎;它的身体,藏着琴师的高山流水;它的叶片,滴着诗人的梧桐夜雨。

做一棵竹吧,当然,也非常愿意。它的身上停住过王羲之的目光,它的心里藏着王维的琴啸,它的耳边响着东坡的妙语,它的梦里听过潇湘妃子的叹息。

如果只能选做一棵,我愿做那木樨花,因为它曾经陪伴过孤独中的易安居士。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她没能等到雁字回时的缱绻,等来的是独抱浓愁无好梦;没能等到海棠依旧的春光,等来的是萧萧两鬓生华。

好在有这枕上的诗书,有这窗前的木樨花,不离不弃,在它们的抚慰里,她看到的是旧时天气,触到的是旧日情怀。

当时一读到易安居士的这首《摊破浣溪沙》,我就爱上了木樨花,爱它的心有灵犀(樨),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株怎样的花。后来我查了一下,很是吃惊,竟然木樨花就是桂花。一个太陌生,一个太熟悉,相识与不相识,原来是一个人。

我愿意做一株桂花吗?没想过。还想做木樨花吗?想。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敲下的缘分,如果在没遇到这首词之前,我就了解了木樨花,不知还有没有这今世来生的缘。

聊斋里常有人爱上了灵异变的女子,后来知道她是灵异,惊了一吓,但仍会爱那情浓迹远的女子,不管她有怎样的前身。我也仍爱木樨花,与它的盛名无关。

就像某个女子爱上了一个乔装平民的贵胄,她原本爱的就是他的平民,而不是他的身份。

倒觉得这是个很有深味的相遇——木樨花遇到了桂花,如果能将自己修炼成桂的暗淡轻黄,枝叶生香,而又以不大为人所知的木樨花的身份处世,岂不妙然。

因了来生的愿望,我爱惜这今生的木樨花,只有深爱,才能成全自己的愿望。

人们,找到你来生的那棵树、那株花了吗?说不定它就在你的身边,迎着你的目光,听着你的谈话;说不定你正在踩着它,折着它,砍着它,只看到利益,而忽视了生命。

如果知道它就是你的来生,你一定会痛悔不已,而它却认得你,承受着“自己”给自己的伤害。

原来自然中的万类都是我们自己,包括那只鸟儿,甚至那朵云。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