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把玩自己的闲章。算来总有几十枚闲章了,懒散地躺在檀木盒子里,画完画或写张字,随便找一个,钤上去。画一下就活了,字也活了。像刚出锅的雪白馒头,迅速点上个胭脂红点,那馒头生动得像小鹿,带着欢喜和异常。闲章就是为了锦上添花的。

闲章二三枚-雪小禅

也不记得第一枚闲章是谁给我刻的了。刻的是我的名字“雪小禅”,月牙形。我蘸了西泠印社的印泥,印得宣纸上到处都是。那天真是欣喜。后来断断续续有了很多的闲章,大多是朋友所刻,居然收集了有上百枚了。每每把玩,内心欢喜,久了是一个有温度的陪伴。

 

还记得去台北故宫,看到先秦的一些篆刻,一时被惊住。小小的青铜上,方寸之间,把文字之美之精微表现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那上面的篆书美得朴素、浩荡。“篆刻”为何叫篆刻,(福利网 www.ful5.cn)大抵因为3700多年前,人们在那印上刻的是篆书吧?那上面的阳刚之气、朴素之风、一派天真,刀刀见了先秦之风,仿佛开天辟地就这样苍茫古朴。

在我看到的印章中,这些先秦的印章无可比拟,开天辟地,自有一种天地光阴交融在一起的大气凛冽。我在篆刻馆和书画馆停留的时间最长,没有去看玉白菜之类。那天的气场,我一直记得,午后闲散的阳光,我一个人在先秦的一方方印章前,仿佛自己亦是先秦之人,痴了呆了,内心里是荡漾的。

 

至元末。画家王冕偶得一块花乳石,便刻上“会稽佳山水”,印到自己画的梅花上。他肯定被惊到了,怎么这枚章仿佛画了龙点了睛般?怎么这张画如此生动起来?我试猜着他的惊喜,(寻金笔记 www.xunjinbiji.com)所有的开始全是不经意,一刻意就矫情了。

 

就这样,文人墨客都有了自己的闲章,很多文人诗书画印俱佳,从前的文人不必说,近代的吴昌硕、齐白石都是以篆刻开始。所谓“金石气”是从篆刻而来,吴昌硕、齐白石的篆刻是一印难求,手上、腕上的力气有了,金石气自然扑面而来。

 

当年齐白石流落京城,亦没有什么名气,在一个破旧寺庙为人制印,忽然有一天陈师曾来了,看到他刻的印,惊得没了魂儿——怎么有这等奇人制印?他把齐白石的画推到日本去展览,引起巨大轰动,再回国,人人知道齐白石。

 

可惜陈师曾死得太早,不到五十岁,他是齐白石的伯乐,一眼勾了魂儿的,便是齐白石的印——天然古朴,有说不出的拙朴,大概和这个湘人长于乡间有关吧。他的印章也有意思——木居士、鲁班门下,他原本也是木匠,“人生只识三百字,哪见文字锅里煮”,人人都喜齐白石,我却觉得他的画里到底少了中国文人的“贵气”和“静水流深”——说到底,文化和文人到底需要底蕴来托起“清气”。

 

闲章二字,在于一个“闲”字。

 

闲得怡情,闲得趣味,闲得自在,所以文人墨客的闲章十分有意思。民国画家吴湖帆,一侧鼻孔常堵塞,请人刻一印:“一窍不通”;徐悲鸿有枚闲章叫“一尘不染”;张大千当过和尚,出身卑微,有闲章“苦瓜和尚”;清代汪士禛画梅极好,一目失明后,刻了一枚“尚留一目看梅花”。

 

印学之微派开创者何震有闲章:“放情诗酒”,深得我心,因为纵意;吴昌硕想念他早亡的妻,刻下了“明月前身”;近代陈衡恪自刻美印两方:“花开见佛,美在己”。而我自己近百枚闲章更是百花齐放的样子,每枚都有姿容,有“银碗盛雪”“禅园听雪”“一捧雪”“小富贵”“拈花微笑”“听雪庐”……因为真名中有个莲字,便又刻了“莲”。上面还有半朵莲花。

 

同城的燕杰为我刻了小对章“小禅”。小是朱文,禅是白文,印上去古朴自然。静姑娘是画家,人生得美,美到似不食人间烟火,人又善良得让人心疼,不仅画画,还制得一手好印。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厦门,在机场,她羞涩地掏出一个精致到极致的木盒子,长方形,盒上面贴着宣纸的小条,小条上是潇洒的一行小字:小雅铁石馆制印。那里面,乖乖躺着一枚印章。印章料石极好,寿山石,刻了三个字:“雪小禅。”她只说刻得不好,但过几天,我印在自己书上,便有三两懂印的朋友说:小禅,这枚印好,要好好留着。

 

那印真是好。仿佛自带清风似的。静姑娘安静如处子,有让人心疼不已的贞静和朴素。每次见她,她静如处子一般,她的印也静如处子,我舍不得用。有一次去西安讲座,一个叫素玉的女子跑来,塞到我手里一枚闲章,那闲章也好,是“秋水”二字。她低头浅笑:雪老师,适合您呢。

 

为我制印最多的是在民间非常有盛名的董老师。很多画家求他一方印极难,他的印接引古风,一片苍茫盎然。他本在民间,久不出江湖,独自一人守着笔墨纸砚,但凡耐得孤独之人,都有非凡之天分,董老师便是。我偶然遇见董老师,便冒昧求几方闲章,过了几日,快递让我到楼下去取件,我见是董老师寄来的,竟是一箱子闲章——董老师为我制印几十枚,各种形状都有,石头不是什么好石头,但笔笔存孤,绝不雷同,那“雪”字刻得像一场大雪纷飞。

 

后来中国邮政为我出一套系列邮品便选用了这枚印章,明信片、书套、帆布包、笔记本……到处用的全是这个“雪小禅”印章,美得很粗粝很野性,但野性中又有着天真浩荡。真让人欢喜。

 

我有一盒子专门盛董老师的闲章,董老师江湖名气大,这一方方闲章也有江湖气。江湖气是什么?是人间百味,到底至亲至近。还有几枚印章甚是难得,我写过一篇文章《山僧》,写的是一音禅师。他在没有出家之前,篆刻在京城小有名气,一印难求。出家之后虔诚礼佛,几乎不再制印。有一天我晒了几方印,他看不下去,说是刻得太粗糙。

 

他半夜执刀,一连刻了六方印给我,且用料讲究,每块石头都价值不菲。分别是:“雪小禅”“禅园”“一捧雪”“禅”“小禅”“听雪”。每每印在我画上,印比画还要夺目。高手轻易不出招,出了招便夺人。丙申年我又写新书,是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书法、绘画、戏曲、园林,取名《惜君如常》。我和一音禅师求了两方印,一方一长,都刻了“惜君如常”,他连夜刻制,其中之一用战国时期楚文刻之,生动素朴,空灵干净,令人一见如故,欣喜若狂。

 

忆感自己的闲章,总是动情,每一枚都有来历,十分让人不舍,闲时把玩,皆是欢喜异常。中国文化养人,是敦厚的老者,阅尽风情也不动声色。篆刻是其中的女儿,红白之间荡漾着中国文脉的深厚和清澈。没有几枚闲章,怎么能算中国文人?又怎么养就心中一般春呢?

 

亦不知从前那些文人闲章去了哪里?滚滚黄沙红尘,一切俱已淹没。

 

我只求现实安稳里,写词画画听曲儿,然后钤上自己的闲章,像平凡日月中,忽有奇想踏雪寻梅或雪夜访戴,或者如张岱一样“湖心亭看雪”、“金山夜戏”,那偶尔的放纵,便是给好日子钤上了闲章,颜色自然是白里透红、红里透白。

 

好日子一定是半红半白,那悲欣交集才是人生呢。

 

我卷了袖子和面,今儿正月十五,好好包上一顿元宵吃,也是生活的一枚上好闲章呢。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