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的那天,正值春寒料峭的三月。三月十二日,阴历正月廿二,元宵节后的第七天,也是植树节。这一天是人类漫长的时间史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却是我与母亲的断代史中最不寻常的一天。

母亲的最后一餐饭 – 不良生

这一天之前,她还是母亲,我还是孩子;这一天之后,她飞天,我孤零。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人生更换了景致与轨迹,一切都将不复从前。这也是我所有的记忆里,最迟迟暖和起来的一个春天。

你在二十九岁时生下我,又在我二十九岁时离去。我五岁那年,你与那个我该叫他父亲的人离异,带我离开小镇去往另一个县城。我们没有房子,二十几年来先后租住在各式各样的民居。

 

我在纸上列出清单数了数,你带着我搬家的次数,这一生竟有十五六次。

 

搬家,有时是为了告别一段过往的人生,有时是你打听到另一处房租更低廉的小屋,还有时是因为房东有了别的打算,不再继续租给我们。

 

瘦瘦小小的一对母子,不停地找住处,不停地找安栖之地,不停地搬家。

 

你借了三轮平板车,将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搬上去、捆绑好,在车前握着车把一步一步吃力地拉着,我在车后扶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家具。在那些年月,“搬家”两个字写满我们动荡漂泊的生活。

 

即使不算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我们也是一直在路上,一直在迁徙。

 

前年十一月,我们最后一次搬家,从原本两间加起来不过四十平米的平房,换到现在这间有院子、有阳光的房子。我们这才有了各自的房间,家里有了划分清晰的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储物间和卧室。

 

妈妈,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们在新家一起度过了两个并不舒心的春节。然后你走了。家,变成了空荡荡的大房子。

 

弥留之际,你让我抱抱你,你也要抱抱我。

 

你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搂住我了,你让我将你枯槁的双手放进我的口袋里。这样,在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也好像就能使出全身力量紧紧地抱着我。抱住,好像就可以不分开。

 

然后你什么也没有再说。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你担心我往后的人生: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有没有好好过。你疼爱了二十九年的孩子,怎么舍得丢下。

 

可是,你再也撑不下去了。

 

小时候,我是孤僻的孩子,喜欢沉默地站在一旁。

 

每次我受了委屈,母亲总奋不顾身冲上去保护我。我是如此依赖她。

 

相反,成年后,一定是我不够保护母亲,才没能留她在我身边安享更多年月。

 

念小学时,有一回因为抢玻璃球跟邻居家的小孩扭打,我扯着嗓子对着家门喊:“妈妈,快来帮我打。”母亲不明就里,真的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去年有一晚坐在老去的母亲身边,我们聊到这件小事都笑了。母亲说:“现在还会喊我帮你打架么,妈妈打不动喽。”我又笑了。

 

扭过头去,眼里不知为什么噙满了泪水。

 

我从未带母亲出门旅行过。

 

相反地,是她带着小时候的我辗转迁徙过好几座小城小镇。

 

成年后,我与母亲仅有的几次出行都不是旅行:十年前,念大一前的暑假,我们去南京,为了我即将开始的大学学业转系,我们坐在破旧的夜班慢火车上吃热水泡面和提前煮好随身带着的鸡蛋,(福利网 www.ful5.cn)困了累了就蜷缩在车厢狭长的座椅上打瞌睡。

 

第二天我们摊开报纸坐在天桥上,看嘈杂沸腾的人流车流,等下午的返程火车。四年前的冬天,我们去上海给母亲做骨扫描、找专家问诊,舅舅接我们住在莲安路的狭小巷弄里。两年前我们去南通,也是看病。

 

除此以外,再无一起出行,更谈不上旅行。

 

大四毕业后的第一年,我留在南京,租房、工作。母亲想过来,一是不放心,要来照料我,二是也想出来散散心。她一个人蜗居在小城太寂寞了。可我觉得我连养活自己都还很困难,硬是没肯让她来。

 

这两年,她偶尔半开玩笑地念叨:“你瞧人家孩子都带妈出去玩,现在我自个儿腿脚走不了了,也不想那个心思了。”我安慰她说:“妈,等下个暑假,我就带你去附近的景点转转。”——这终究成了谎言。

 

工作后的四五年间,我给母亲买过很少的几件衣服。

 

买回来她都会生气,责怪我花这些“不必要的钱”。她虽然很少穿,却都细致地收在衣柜里。

 

有一套深紫色的M 号保暖内衣,买回来直到她过世,她都没穿过。

 

她这一辈子,宁愿每年冬天都穿那种老式的棉毛衫、棉毛裤。

 

即使夏天,母亲也穿不惯“袒胸露背”的圆领短袖衫。给她买过两件有衣领的长袖方格衬衫,一件深蓝格,一件绛红格,母亲很满意。

 

她常穿深蓝格那件,绛红格的一直舍不得穿。如今,我把这两件衬衫还整整齐齐地挂在母亲的衣橱里,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像崭新的一样,闻起来却有母亲的味道。

 

前年冬天,给母亲买过一件喜庆的红色唐装棉衣,有好看的盘花纽扣、灯芯绒的袖口与立领和中国风的牡丹花图案。母亲很是喜欢,憧憬地说等我将来婚娶时,她就穿这件棉衣。今年大年初一早上,母亲主动提议说想穿上这件棉衣—那时她已气力虚弱,她也许是想到以后再没有机会穿它了吧。

 

穿上它,到底也算一种夙愿的慰藉,可以给孩子留下一眼她穿过它的样子。

 

穿上这件棉衣,母亲脸上仿佛也映出一点鲜活的光泽。可才穿了片刻,母亲又不舍地换下了。走的那天,我将这件棉衣给母亲穿在了寿衣里。

 

我买回来的衣服,母亲生前几乎都没怎么穿。母亲是爱惜,是舍不得,这更让我失落。

 

母亲走前两个月左右,我做过一个梦:找不到妈妈了。

 

以前也做过母亲出门离去的梦。与现实情境相呼应的是我下班回到家,母亲不在,原来是去菜巷子里转悠,去邻居家串门,或者去看望外婆,去后门的楼道口收拾打扫。不一会儿,母亲就会蹒跚着回来。我问,妈,你去哪儿了。母亲就会弯腰拍拍掸掸,坐下来跟我聊天。

 

可在那天的梦里,我到处找不到她。一直到我醒来,也没找着。

 

开始习惯早晨一个人吃早餐,傍晚回到家一个人吃晚餐。

 

有一天想起电影《天下无贼》里,刘若英最后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坐在雨天的餐厅窗户旁,滴着眼泪,大口大口吃着北京烤鸭。不管怎样,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影片中,她饰演的角色还有期待、有寄托、有新生的希望。可是我呢。

 

母亲走的那天中午,亲戚们做了素菜素汤和米饭,给我端到母亲床前。我不晓得那就是旧俗所称的“倒头饭”,是给母亲吃的最后一顿饭。母亲再也咽不下任何食物了。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我捧起碗筷,让母亲最后一次看我努力地吃饭。

 

那个时刻,我要让彼此深望最后一眼,让母亲永远记得:妈,你看,孩子在努力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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