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我总是怔怔地望着那一个个透明饱满的形体。

 

北方人叫它“冒气的元宝”。

种种有情 – 张晓风

其实它比冷硬的元宝好多了,饺子自身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一张薄茧。

 

包覆着简单而又丰盈的美味。

 

365读书

 

我特别喜欢看的是捏合饺子边皮留下的指纹。

 

世界如此冷漠。

 

天地和文明可能在一刹那之间化为灰烬,但无论如何。

 

当我坐在桌前。

 

上面摆着亲人捏合的饺子,热雾腾腾中,指纹美如古陶器上的雕痕。

 

吃饺子简直可以因而神圣起来。

 

“手泽”

 

为什么一定要拿来形容书法呢?

 

一切完美的留痕,甚至饺皮上的指纹不都是美丽的手泽吗?

 

亲情如此温馨,我忽然感到万物的有情。

 

校车反正是每天都要坐的,而坐车看书也是每天例有的习惯。

 

有一天,车过中山北路,劈头栽下一片叶子竞把手里的宋诗打得有了声音。

 

多么令人惊异的断句法。

 

原来是通风窗里掉下来的。

 

也不知是刚刚新落的叶子,还是某棵树上的叶子在某时候某地方,偶然憩在偶过的车顶上。

 

此刻又偶然掉下来的。

 

我把叶子揉碎,它是早死了,而此刻,它的芳香在我的两掌复活。

 

我张开微绿的指尖,竟恍惚自觉是一棵初生的树。

 

并且刚抽出片新芽,碧绿而芬芳,温暖而多血,镂饰着奇异的脉络和纹路。

 

一叶在左,一叶在右。

 

我是庄严地合着掌的一截新芽,爱恋着重生的生命。

 

暑假里到中部乡下去,弯入一个叉道,在一棵大榕树底下看到一个身架特别小的孩子。

 

把几根绳索吊在大树上。

 

他自己站在一张小板凳上,结着简单的结,要把那几根绳索编成一个网花盆的吊篮。

 

他的母亲对着他坐在大门口中,一边照顾着杂货店,一边也编着美丽的结。

 

蝉声满树。(励志语录网:www.lz16.cn)

 

我停下来搭讪着和那妇人说话,问她卖不卖。

 

她告诉我不能卖,因为厂方签好契约是要外销的,带路的当地朋友说他们全是不露声色的财主。

 

我一直怀念那条乡下无名的小路。

 

路旁那一对富足的母子,以及他们怎样在满地绿阴里相对坐编那织满了蝉声的吊篮。

 

学校下面是一所大医院。

 

黄昏的时候,病人出来散步,有些探病的人也三三两两的散步。

 

其中有一个人,抱怨钱不经用,抱怨着抱怨着。

 

像所有的中老年人一样。

 

话题忽然就回到四十年前一块钱能买几百个鸡蛋的老故事上去了。

 

忽然,有一个人憋不住地叫了起来:“你知道吗,抗战前,我念初中。

 

有一次在街上捡到一张钱。

 

哎呀,后来我等了一个礼拜天,也没人来找。

 

于是拿着那张钱进城去,又吃了馆子,又吃了冰淇淋,又买了球鞋,又买了字典。

 

又看了电影。

 

哎呀,钱居然还没有花完呐……”

 

山径渐高,黄昏渐冷。

 

我驻下脚,看他们渐渐走远,不知为什么,心中涌满对黄昏时分霜鬓的陌生客的理解。

 

四十年前的一个小男孩,曾被突来的好运弄得多么愉快,四十年后山径上薄凉的黄昏。

 

他仍然不能忘记……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那人只是一个小男孩,如果可能,我愿意自己是那掉钱的人……

 

无论如何,能去细味另一个人的惆怅也是一件好事。

 

新年第一天的清晨,天气异样的好,不是风和日丽的那种好,是清朗见底毫无渣滓的一种澄澈。

 

我坐在计程车上赶赴一个会,路遇红灯时。

 

车龙全停了下来。

 

我无聊地探头窗外,只见两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

 

其中一个说了几句话,忽然兴奋地大叫起来:“真是个好主意啊!”

 

我不知他们想出了什么好主意,但看他们阳光无邪的笑意。

 

也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

 

不知道他们的主意是什么主意。

 

但能在偶然的红灯前遇见一个以前没见过以后也可能不会见到的人。

 

真是一个奇异的机缘。

 

他们的脸我是记不住的。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得他们石破天惊的欢呼。

 

他们或许去郊游,或许去访问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

 

他们有没有得到他们预期的喜悦。

 

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得到了。

 

我惊喜于我能他享一个陌路的未曾成形的喜悦。

 

背景音乐:坡上村 - 春节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