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想概括蒙古和突厥两大游牧体系的音乐,恰好可以分析他们各自的一种乐器。突厥的今日代表是哈萨克,他们的乐器是东不拉;而蒙古的乐器则是马头琴。

东不拉的两根肠弦被手指叮咚弹拨,琴声急若蹄音,如疾疾驰骤的生活。而马头琴的两根肠弦则被马尾轻磨慢拉,曲子悠远哀婉,如起伏无际的环境。

张承志:呜咽的马头

东不拉先不提;

至于马头琴,以及它那不可思议的缓慢悲调,则给过六十年代初生牛犊的我深刻的刺激。我对那声音,对那音质不能忘怀,它虽然只是仅仅混在空气里擦耳而过,却成了对我启蒙的文明的一环。

那时候听说过一位名叫齐·宝力高的传奇艺人,仿佛一直在我的视野之外,在看不见的地方游荡。他的故事飘忽不定,但名字却非常响亮。

他在深夜出现在毡包前,然后整夜为牧民演奏。他的琴拉得出神入化,人如一位白发神仙,甚至被人误传是马头琴的发明者。

后来在日本又听说了他的消息。日本人对他好像特别感兴趣,店头排列着他的CD。我想那很自然,肯定他在红色的风暴里遭遇连连。

所以听说《北京青年报》的记者邀我去听齐·宝力高的演奏会时,我觉得自己是去寻一个失去太久的旧物。那费人猜想的喑哑声音,今晚真会活生生地为我响起么?

前半场是唱歌。幕间休息的时候,记者领着我,去后台拜访了大师齐·宝力高。乌珠穆沁的蒙语甚至一下子被一股莫名的激动干扰,我第一句就说:我以为您是一个九十岁八十岁的老阿爸呢。

他说:“我今年五十八!”第二句说:巴合西(老师),您的阿勒的尔(名字的尊称)我不知多早就听说了,那时我正在乌珠穆沁放羊。

他笑了,表情天真得像个儿童。一伙人也都高兴了,于是我和他那支“野马”乐队聊了天。在北京说蒙语永远是一种享受“野马”的一群小伙子里夹着一个苏尼特旗的中年人,我瞥见他已经谢顶。

他留给我特别的印象。我想,也许,就因为世上已经有了齐·宝力高,他的一生将默默无闻,他的琴也将总是伴奏。他说话时,音容举止都活脱一个牧人。

而齐·宝力高则脸膛通红,滔滔不绝,完全是一个豪爽的大哥。后来看了报才知道,在我观察着他的时候,记者却观察着我。

下半场开始了。

刚才和我用蒙语聊天的苏尼特人,果然是“野马”的第一琴手。他静静坐在左翼排头,紧挨着他的是西乌珠穆沁的一个小伙子。

声音出现的时候我还没有集中精神。人坐稳后好久一段时间,并不能使精神摆脱浮躁。我需要独自静下来,排斥开拥塞的浮躁空气。

在今天这样做是非常费力的,但我必须冲出包围,让自己恢复隐蔽已久的自我。

几阵乐曲的折叠之后,我渐渐调整好了自己。春季的薄勒嘎斯太浑地的山坡上,荡漾的草波沉重而纯净。我把马笼头换了一个活结,用靴子随意勾住,然后躺下来。

清新的苦艾可味儿涌入鼻腔,同时我听见了它——对准我涌流而来的琴声。

齐奏的它,在一字并肩的一排马头那儿突然涌出。由左翼那年长的苏尼特大哥和他身旁的西乌旗青年领先拉响的一声齐奏,宣布了一个门就要开启了。

我差一点哭出声来,这是在焦旱的北京啊,久违的音质使我无法控制。它不是乐器,不是弓弦尾鬃的摩擦也不是马头琴的句子,它活脱是心中铭记的一个女人的嗓音。

是谁呢,是佝偻的“额吉”还是甜美的“都”?我不能分辨,但我抓住了它。

齐·宝力高和他的“野马”乐队拉得在情在意。

中山公园音乐堂的草海彼岸,一个锁死的营地敞开了。在窒息的声音抄袭中,它的异样令人吃惊。嘶哑的它破门而出,无视四下充斥的喧哗,那么真挚,就像骏马化成琴的时候一样。

我磕着马鞯,无声地踩着草地走了进去。

在这个金草的营盘里,没有侏儒的哲学,也没有伪造的艺术。三十几年前,齐·宝力高的名字钻进我的耳朵的那一天,究竟是怎样开始和度过的?

我对自己在那个时代里获取的知识,总是感到巧合又奇异。

有一篇讲到前一夜里枕着姑娘的胳膊、这一夜枕着冰凉的马鞍子的小说,有一首叹咏拥有两千名歌手、两千名摔跤手、两千名套马手的、人口两千的乌珠穆沁的短诗,还有传奇的马头琴师齐·宝力高。

在我那时的心田里,这些消息如同天上播撒的种籽,它们埋藏下来并久久孕育着,和我的天性融为一体,直至变成我的初声破口而出。

那曾是我的艺术和文学的启蒙。我不像别人,背诵古今的名著,我是在穿着一袭褴褛的蓝袍子、斜躺在薄勒嘎斯太浑地的草坡上的时候,得到了它。

他们怎么会知道,连同巴合西·齐·宝力高怎么会知道——如同种籽一样的、那关于文学和艺术的印象,居然能为一颗异族的心记忆,并化成了他的精神!……

印象那么朦胧,马头琴师其实不是一个白髯飘拂的老者,算一算他该是一个少年。

哪怕竭力回想,依然一片漫漶。齐·宝力高,这个名字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从中学同学诺木汉家借来的书里读来的,还是从蒙古哥哥阿洛华的滔滔的讲述里听来的?

白胡子神仙拉着一柄马头琴的形象,变成了眼前这位红脸黑发的牧人。

他不过比我只年长四岁,一样迎着冷冷的试炼。但是浮躁虚伪中冲出的声音已经奏响,它驹犊无畏,直截地使用真嗓子,一气倾吐了整个的命运。

我凝视着台上的齐·宝力高和他的伴当,那一色牧民组成的“野马”乐队。伴当们(这个词是从十三世纪的古书里抄来的,它今天被译成朋友)静坐在大师的阴影背后,不做各自的发言。

算来在我一边放羊一边对他想象的二十岁,他只是一个少年。居然就有那么大的名气!我注视着他,此刻他正拉得忘我。

他的姿态独特,不,是他的躯干已经围绕着琴,不易察觉地变了形。

齐·宝力高的骨架,被拉琴的气力磨扭成了一个固定的姿态。

他右肩微耸,左胸抢出,持弓的手如潜伏半藏侧后。我凝视着他们的群雕,凝视着吐出呜咽诉说的琴上的马头,一缕沙沙的低音,从台上直直流入我的胸口。

按捺不住胸中冲动时,我从邻座借来了一根圆珠笔,试着在节目单的背面勾勒他的姿态。于是这篇笔记有了插图。阔别得太久了,我已经忘了人可能与艺术这么近地触碰。

传奇中死去的骏马变成了一只马头琴,如我们的母亲生下了我们。

这乐器的隐喻意味非常强烈——马骨头化成了琴身,马尾化成了琴弦。但是纵使马头从上面凝视着你,如果你是个不肖子你仍然可以无视它。何况它永远沉默,如同哑巴。

至于我的民族,在漫长的移殖混血之后,骨架鬃尾和马头都隐藏了。无形的凝视更是无言的。摩擦的嗓音流出我的笔端,我留意着,它可以失误和粗糙,但没有背离那沙哑的质地。

你呢?今夜该称呼你阿哈(哥哥)或者巴合西(老师),而不该把你继续想象成白发神仙。你我还都经历过日本。你在日本感到了什么呢?当马头琴奏出《夜来香》时,巴合西,你的弦没有颤抖么?

——我的心绪如汩汩流水。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度过的那个夜晚,使我恍如置身于薄勒嘎斯太浑地。我听懂了他使用过的三种语言,我记起了不止两个民族的命运。

苦难的马献出了它的骨骼鬃尾,它死去后,琴诞生了。姣好的马头从琴上俯瞰,它注视着齐·宝力高,也注视着我。我陶醉在听觉和冥想里,耳际流过艺术的呜咽初声。

幕落了下来。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醒来一般站起,草叶和蒿艾纷纷从衣襟散落。台上也站起了他们,一排并列的马头高高地望着我。巴合西·齐·宝力高再三地向观众谢幕,用右掌抚着左胸。

我手里捏着那张圆珠笔速写,焦急不能再勾画他这穆斯林似的手势。那一夜从锡林高勒到北京都下了小雨,湿漉漉的草地沾湿了我的双脚,沾湿了我的感受。

——回到家,我立即想加工那张速写。但是刚刚描了几笔我就意识到:任何多余的一笔都会描坏。哪怕我没有画出那个姿态,圆珠笔追逐捕捉的,正是我要记住的他。

2002年5月改毕鞍与笔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