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见栾树,母亲总会跟我说:这是栾树,她的果实,可以用来串手链、项链。我于是年年盼她开花结果。拥有一串用栾树果实穿成的手链成为我一路走来的梦想……只是我总错过季节,没见她的花,也没见她的果……

 

  有了果,树便丰盈起来了。早开的栾树,已经结了果荚,绯红飘上枝头,恰似晚霞轻笼。栾树,会把果实高高地擎举,让那一抹红色在秋色里妖娆妩媚!

 

  望着这满眼的明艳,心里顿生疑惑,为什么人们钟情于枫叶的红,而冷落栾树的艳呢?从古到今歌颂枫叶的多之又多,而真正来吟诵栾树的,那只怕是凤毛麟角吧!早在唐代,杜牧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人把红叶描绘得胜于“二月花”。春天的红花虽然色彩鲜艳,但不如秋天的红叶那样色泽深沉、透彻,还拥有一种飘逸的美。一到秋天,漫山遍野就被红叶覆盖着,火红火红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一团团的火焰在燃烧,真是“飞焰欲横天”啊……

 

  栾树在中国可算历史悠久。北京植物园有两棵古栾树,明代栽植,距今五百多年。大地上的植物,如同任何生命,都生老病死,不死的是文字里的树。先秦的《山海经》里已有栾树生长: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栾。大禹在云雨山看见的栾树,生在红石头上,那石头的颜色是根据栾树的红灯笼想象出来的吧:云雨迷蒙,红石生绿树,绿树红灯笼,神话真美。

 

  走出美丽神话,栾树在墓地里生长。《周礼》载:天子树松,诸侯柏,大夫栾,士杨。因为栽植在大夫墓前,所以栾树也被称之为大夫树。虽然名列墓树,但似乎中国人也并不太介意。《梦溪笔谈》里说,汉代庭院即多植栾树。难怪鲁迅慨叹:遥想汉人多少闳放。

 

  同为墓树,虽然“白杨多悲风”,可中国人歌咏杨树的诗文真不算少,到现代,还有周作人专门写文章,说自己最喜欢的两棵树之一即是白杨。唐代张说有诗写栾树:风高大夫树,露下将军药。大风高树,够有气魄,但有点绝唱的意味。这以后的文学史中,便很少栾树踪迹了。被歌咏被言说就是被记忆,反之,就是在忽视中被遗忘了。

 

  文学史消失的栾树,被移栽到了医书和救荒书等草木书里。可惜中国最早的医书《神农本草经》即将栾树列为下品,不知这是栾树运气不佳的开始,还是结果。但以后的草木书再提及栾树,面目有些模糊。朱元璋的儿子朱橚作《救荒本草》,称栾树为木栾树,描述其形态说:树高丈余。叶似楝叶而宽大,稍薄。开淡黄花,结薄壳,中有子,大如豌豆,乌黑色。人多摘取,串做数珠,叶味淡甜。学校芳草地有苦楝树,可去看看,两种树都是羽状复叶,朱橚所说基本不差,可旁边配图却明显是另一种树。淸代状元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有三处说栾树,分别称之为回树和栾华,照搬朱橚,没有弄清回树和栾华本是同一种树。甚至,草木泰斗的李时珍谈及栾树,也做了回文抄公,全无自己观察,只是将苏恭等前人说法照抄了事。唐人苏恭在《唐本草》里的描述栾树果与子和栾树不差,但说“叶似木槿而薄细”已有问题,让人怀疑木槿是木楝之误。不仅《说文解字》释栾为“似楝”,甚至,台湾还将栾树与苦楝拉为一家人,称其为苦楝舅。可问题是,《救荒本草》和《植物名实图考》中的栾树配图却正是“叶似木槿”。历史疑案,后人不查,于是以讹传讹。

 

  古人记载栾树混淆不清,但写草木文字真好。《植物名实图考》虽是草木书,可文字却如诗:绛霞烛天,单缬照岫。先于霜叶,可增秋谱。吴状元和写《灯笼树》的黄肇敏,喜爱的都是栾树“非叶非花”的蒴果。蒴果初生,淡绿,在秋阳里渐红。中秋前后,明月清辉,蒴果红透,你如果走过树下,可说一句:红灯笼亮了。红灯笼亮起来时,花还在。细碎的黄花,窸窸窣窣,落满树下。如若拾起,花瓣基部的一点鲜红,让人心动。台湾人爱其花,以花名树:金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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