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日记还兴高采烈地写到车过恒河时的壮美夜色。

 

但现在提笔时眼前的图象完全变了,昨天因参拜了鹿野苑满心喜悦,现在却怎么也喜悦不起来。

 

原因是,我们终于去了恒河岸边,看到了举世闻名的所谓“恒河晨浴”。

拒绝说它美丽 – 余秋雨

早晨五时发车,到靠近河边的路口停下,步行过去。(励志语录网 www.lz16.cn)

 

河边已经非常拥挤,一半是乞丐,而且大量是麻风病乞丐,不知怎么任其流浪在外。

 

赶快雇过一条船,一一跳上,立即撑开,算是浮在恒河之上了。

 

365读书

 

但心绪还未舒展,好几条小船已围了上来,全是小贩。

 

赶也赶不开,那就只能让它们寄生在我们船边,不去理会。

 

从船上看河岸实在吃惊,一路是肮脏破旧的各式房屋,没有一所老房子,也没有一所新房子。

 

全是那些潦潦草草建了四、五十年的劣质水泥房,各有大大小小的台阶通向水面。

 

房子多数是廉价小客店,有为来洗澡住一二天的。

 

也有为来等死住得较长久的。

 

等死的也要天天洗澡,因此房子和台阶上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挤满了多种人。

 

更多的人连小客店也住不起,特别是来等死的老人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哪有这么多钱住店?

 

那就只能横七竖八栖宿在河岸上,身边放着一堆破烂的行李。

 

他们不会离开,因为照这里的习惯,死在恒河岸边就能免费火化,把骨灰倾入恒河。

 

如果离开了死在半道上,就会与恒河无缘。

 

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么多蚂蚁一般等死的人露宿河边,每天有多少排泄物?

 

因此整个河岸臭气冲天。

 

印度还有一些人认为死了烧成骨灰排入恒河,一定会与别人的骨灰相混,到了天堂很难恢复原形。

 

因此便把一具具全尸推入恒河,任其漂流。

 

此时气侯炎热,结果可想而知。

 

此刻,天未亮透,气温尚低,无数黑乎乎的人全都泡在河水里了,看得出有的人因寒冷而在颤抖。

 

男人赤膊,只穿一条短裤,什么年龄都有,以老年为主,极胖或极瘦,很少中间状态。

 

女人披纱,只有中老年,一头钻到水里。

 

花白的头发与纱衣纱巾纠缠在一起,喝下两口又钻出来。

 

没有一个人有笑容,也没见到有人在交谈,大家全都一声不吭地浸水、喝水。

 

有少数中年男女蹲在台阶上刷牙,没有人用牙刷。

 

一半用手指,一半用树枝,刷完后把水咽下,再捧上几捧喝下。

 

与其他国家的人刷牙时吐水的方向正好相反。

 

突然来了一个警察,拨弄了一下河岸上躺着的一个老人,他显然已经死了,正是好命。

 

死于恒河岸边。没有任何人注意这个场面,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死者将拖到不远由政府的火葬场焚化。

 

但一般人绝不进那个火葬场,只要有点钱,一定去河边的烧尸坑。

 

这个烧尸坑紧贴着河面,已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边,船侧已排着一具具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尸体。

 

焚烧一直没停,恶臭扑鼻,工人们浇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气味更加让人窒息。

 

这一切不仅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而且居然成了恒河岸边最重要的景观!

 

烧尸坑周围很大一片陋房,全被长年不断的烟火熏得油黑。

 

火光烟雾约十米处,浮着半头死牛,腔体在外,野狗正在啃着。

 

再过去几步,一排男人正刷牙咽水,一口又一口。

 

我们中国人太脆弱了,看到这里,全都扒在船沿上站不住,要把胃里的一切全部翻腾出来。

 

连我们强壮的队长郭滢、也终于坐倒在船板上。

 

我请读者原谅,不得不动用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描写,这与我过去唯美主义的习惯完全不同。

 

我不想借此表现对另一个民族的鄙视,却也不想掩饰我对眼前景观的鲜明态度。

 

因为这里的悲哀关及全人类。

 

人之为人,应该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该做和不该做。

 

世间很难找到一头死象,因为连象群也知道掩盖。

 

再一次感谢我们的先秦诸子。

 

早早地教会中国人懂得那么多“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貌勿动,已之不欲,勿施予人……

 

有时好象管得严了一点,但没有禁止,何以有文明?

 

没有围栏,何以成社会?

 

没有遮盖,何以有羞耻?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

 

在恒河边,我看到的是,人的肮脏、人的丑陋、人的死亡,都可以夸张地裸露。

 

可以毫无节制地释放给他人,释放给自然。

 

由于人口爆炸,这种行为正在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聚集,庞大的人群正日以继夜向河边赶来。

 

说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始至终依傍着恒河,实际上是毕其一生不留任何余地地糟践恒河。

 

我忿恨地想,早年恒河还清,尚能照见人脸的时候。

 

人们至少还会懂得一点羞耻吧。

 

现在在恒河眼中,这群每天早晨破衣烂衫地一个劲儿排污、长时间拥塞在河边等死。

 

死了后又要把生命的残渣在河水中飘荡、炫耀的人,到底算是什么?

 

我知道一定会有人向我解释一个天天被河水洗涤的民族多么干净。

 

一个在晨雾中男女共浴的图景多么具有诗意,而一种古老的文明习惯又多么需要尊重。

 

这正如一直有人劝我,写得轻松愉快一点吧,别再那么较劲、那么沉重。

 

对这一切解释和劝说我全然拒绝。

 

今后哪怕有千条万条理由让我来说几句“恒河晨浴”的美丽。

 

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应,良知不答应。

 

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一个落后的风俗,而是一场人类的悲剧,因此不能不较劲,不能不沉重。

 

恶浊的烟尘全都融入了晨雾,恒河彼岸上方,隐隐约约的红光托出一轮旭日。

 

没有耀眼光亮,只是安静上升。

 

我看着旭日暗想,对人类,它还有多少耐心?

 

阳光照到岸上,突然发现。

 

河边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着一个用白布紧包全身。

 

只露脸面的女子,她毫无表情,连眼睛也不转一转,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暴风中。

 

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她分明是一个中国女子,估计是一个华侨,不知来自何方。

 

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或是作出了决绝的选择?

 

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只是齐齐地抬头看着她,希望她能看见我们。

 

让我们帮她一点什么。

 

我们心中都在呼喊:回去吧,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

 

背景音乐:Kiran Murti - Abhaya Mu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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