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人馋。

 

馋,据字典说是“贪食也”,其实不只是贪食,是贪食各种美味之食。

 

美味当前,固然馋涎欲滴,即使闲来无事,馋虫亦在咽喉中抓挠,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以膏馋吻。

北平的美食小吃 – 梁实秋

三餐时固然希望青梁罗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时间也一样的想馋嚼。

 

以锻炼其咀嚼筋。

 

365读书

 

看鹭鸶的长颈都有一点羡慕,因为颈长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谓之馋。

 

馋字在外国语中无适当的字可以代替,所以讲到馋,真“不足为外人道”。

 

有人说北平人之所以特别馋,是由于当年的八旗弟子游手好闲的太多,闲就要生事。

 

在吃上打主意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各式各样的零食小贩便应运而生,自晨至夜逡巡于大街小巷之中。

 

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是很特殊的。

 

我不知道这与平剧(即京剧)有无关系,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

 

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

 

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

 

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谜语一般耐人寻味。

 

而且他们的吆喝声,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改变。

 

我如今闭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的如在目前。

 

现在让我就记忆所及,细细数说。

 

首先让我提起“豆汁”。

 

绿豆渣发酵后煮成稀汤,是为豆汁,淡草绿色而又微黄,味酸而又带一点霉味。

 

稠稠的,混混的,热热的。

 

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即腌大白萝卜)切细丝,加芹菜梗,辣椒丝或末。

 

有时亦备较高级之酱菜如酱萝卜酱黄瓜之类。

 

反而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两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热。

 

终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

 

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则豆渣只有喂猪的份,乡下人没有喝惯。

 

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肠”。

 

后门桥头那一家的大灌肠,是真的猪肠做的,遐迩驰名,但嫌油腻。

 

小贩的灌肠虽有肠之名实则并非是肠。

 

仅具肠形,一条条的以芡粉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规则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锅上煎炸。

 

炸得焦焦的,蘸蒜盐汁吃。

 

据说那油不是普通油,是从作坊里从马肉等熬出来的油,所以有这一种怪味。

 

单闻那种油味,能把人恶心死,但炸出来的灌肠,喷香!

 

从下午起有沿街叫卖“面筋哟”者。

 

你喊他时须喊“卖熏鱼儿的”,他来到你们门口打开他的背盒由你拣选时却主要的是猪头肉。

 

除猪头肉的脸子、只皮、口条之外还有脑子、肝、肠、苦肠、心头、蹄筋等等。

 

外带着别有风味的干硬火烧。

 

刀口上手艺非凡,从夹板缝里抽出一把飞薄的刀,横着削切,把猪头肉切得薄如纸。

 

塞在那火烧里食之,熏味扑鼻!

 

这种卤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制中有特殊的风味。

 

离开北平便尝不到。

 

薄暮后有叫卖羊头肉者,刀板器皿刷洗得一尘不染。

 

切羊脸子是他的拿手,切得真薄。

 

从一只牛角里撒出一些特制的胡盐,北平的羊好,有浓厚的羊味,可又没有浓厚到膳的地步。

 

也有推着车子卖“烧羊脖子烧羊肉”的。

 

烧羊肉是经过煮和炸两道手续的,除肉之外还有肚子和卤汤。

 

在夏天佐以黄瓜大蒜是最好的下面之物。

 

推车卖的不及街上羊肉铺所发售的,但慰情聊胜于无。

 

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哆嗦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种东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酱韭菜末辣椒等佐料。

 

热乎乎的连吃带喝亦颇有味。

 

北平人做的“烫面饺”不算一回事,真是举重若轻叱咤立办。

 

你喊三十饺子。

 

不大的工夫就给你端上来了,一个个包得细长齐整又俊又俏。

 

斜尖的炸豆腐,在花椒盐水里煮得饱饱的。

 

有时再羼进几个粉丝做的炸丸子,放进一点辣椒酱,也算是一味很普通的零食。

 

馄饨何处无之?

 

北平挑担卖馄饨的却有他的特点,馄饨本身没有什么异样。

 

由筷子头拨一点肉馅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个馄饨,特殊的是那一锅骨头熬的汤别有滋味。

 

谁家也不会把那么多的烂骨头煮那么久。

 

一清早卖点心的很多,最普通的是烧饼油鬼。

 

北平的烧饼主要的有四种,芝麻酱烧饼、螺丝转、马蹄、驴蹄,各有千秋。

 

芝麻酱烧饼,外省仿造者都不像样。

 

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总是不够标准。

 

螺丝转儿最好是和“甜浆粥”一起用。

 

要夹小圆圈油鬼。

 

马蹄儿只有薄薄的两层皮,宜加圆饱的甜油鬼。

 

驴蹄儿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

 

北平油鬼,不叫油条,因为根本不作长条状,主要的只有两种,四个圆饱联在一起的是甜油鬼。

 

小圆圈的油鬼是咸的,炸得特焦,夹在烧饼里一按咔喳一声。

 

离开北平的人没有不想念那种油鬼的。

 

外省的油条,虚泡囊肿,不够味,要求炸焦一点也不行。

 

(油鬼又叫嘎叉,焦圈又叫“小油鬼”)

 

“面茶”在别处没见过。真正的一锅糨糊,炒面熬的,盛在碗里之后。

 

在上面用筷子蘸着芝麻酱撒满一层,唯恐撒得太多似的。

 

味道好吗?

 

至少是很怪。

 

卖“三角馒头”的永远是山东老乡。

 

打开蒸笼布,热腾腾的各样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馒头、豆沙包、蒸饼、红枣蒸饼、高庄馒头。

 

听你捡选。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为杏仁出在北方,提味的是那少数几颗苦杏仁。

 

豆类做出的吃食可多了,首先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听打镗锣的声音很少有不怦然心动的。

 

卖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艺,他会把一块豌豆泥捏成各式各样的东西。

 

他可以听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壶,壶盖壶把壶嘴俱全,中间灌上黑糖水,还可以一杯一杯地往外倒。

 

规模大一点的是荷花盆,真有花有叶,盆里灌黑糖水。

 

最简单的是用模型翻制小饼,用芝麻做馅。

 

后来还有“仿膳”的伙计出来做这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制各式各样的点心。

 

大八件、小八件。

 

什么卷酥喇嘛糕枣泥饼花糕,五颜六色,应有尽有,惟妙惟肖。

 

“豌豆黄”之下街卖者是粗的一种,制时未去皮,加红枣,切成三尖形矗立在案板上。

 

实际上比铺子卖的较细的放在纸盒里的那种要有味得多。

 

“热芸豆”有红白二种,普通的吃法是用一块布挤成一个豆饼,可甜可咸。

 

“烂蚕豆”是俟蚕豆发芽后加五香大料煮成,烂到一挤即出。

 

“铁蚕豆”是把蚕豆炒熟,其干硬似铁。牙齿不牢者不敢轻试,但亦有酥皮者,较易嚼。

 

夏季雨后照例有小孩提着竹篮赤足淌水而高呼“干香豌豆”,咸滋滋的也很好吃。

 

“豆腐丝”,粗糙如豆腐渣,但有人拌葱卷饼而食之。

 

“豆渣糕”是芸豆泥做的。

 

作圆球形,蒸食,售者以竹筷插之,一插即是两颗,加糖及黑糖水食之。作响。

 

顷刻而熟。

 

“浆米藕”是老藕孔中填糯米,煮熟切片加糖而食之。挑子周围经常环绕着馋涎欲滴的小孩子。

 

北平的“酪”是一项特产,用牛奶凝冻而成,夏日用冰镇,凉香可口。

 

讲究一点的酪在酪铺发售,沿街贩卖者亦不恶。

 

“白薯”(即南人所谓红薯),有三种吃法,初秋街上喊“栗子味儿的”者是干煮白薯。

 

细细小小的一根根地放在车上卖。

 

稍后喊“锅底儿热和”者为带汁的煮白薯,块头较大,亦较甜。此外是烤白薯。

 

“老玉米”(即玉蜀黍)初上市时也有煮熟了在街上卖的。

 

对于城市中人这也是一种新鲜滋味。

 

沿街卖的“粽子”包得又小又俏,有加枣的,有不加枣的,摆在盘子里齐整可爱。

 

北平没有汤圆,只有“元宵”到了元宵季节街上有叫卖煮元宵的。

 

袁世凯称帝时,曾一度禁称元宵,因与“袁消”二子音同,改称汤圆,可吃也。

 

糯米团子加豆沙馅,名曰“艾窝”或“艾窝窝”。

 

黄米面做的“切糕”,有加红豆的,有加红枣的,卖时切成斜块,插以竹签。

 

菱角是小的好,所以北平小贩卖的是小菱角,有生有熟,用剪去刺,当中剪开。

 

很少卖大的红菱者。

 

“老鸡头”即芡实。生者为刺囊状,内含芡实数十颗,熟者则为圆硬粒,须敲碎食其核仁。

 

供儿童以糖果的,从前是“打镗锣的”。

 

后又有卖“梨糕”的,此外如“吹糖人的”,卖“糖杂面的”,都经常徘徊于街头巷尾。

 

“爬糕”、“凉粉”都是夏季平民食物,又酸又辣。

 

“驴肉”听起来怪骇人的,其实切成大片瘦肉,也很好吃。

 

是否有骆驼肉马肉混在其中,我不敢说。

 

担着大铜茶壶满街跑的是卖“茶汤”的,用开水一冲,即可调成一碗茶汤。

 

和铺子里的八宝茶汤或牛髓茶固不能比。

 

但亦颇有味。

 

“油炸花生仁”是用马油炸的,特别酥脆。

 

北平“酸梅汤”之所以特别好,是因为使用冰糖,并加以玫瑰木樨桂花之类。

 

信远斋最合标准,沿街叫卖的便徒有其名了。

 

而且加上天然冰亦颇有碍卫生。

 

卖酸梅汤的普通兼带“玻璃粉”及小瓶用玻璃球做盖的汽水。

 

“果子干”也是重要的一项副业,用杏干柿饼鲜藕煮成。

 

“玫瑰枣”也很好吃。

 

冬天卖“糖葫芦”,裹麦芽糖或糖稀的不太好,蘸冰糖的才好吃。

 

各种原料皆可制糖葫芦,唯以“山里红”为正宗。

 

其他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核桃、荸荠、桔子、葡萄、金桔等均佳。

 

北地苦寒,冬夜特别寂静。

 

令人难忘的是那卖“水萝卜的声音,“萝卜——赛梨——辣了换!”

 

那红绿萝卜,多汁而甘脆,切得又好,对于北方煨在火炉旁边的人特别有沁人心脾之效。

 

这等萝卜,别处没有。

 

有一种内空而瘪的小花生,大概是捡选出来的不够标准的花生,炒焦了之后,其味特香。

 

远在白胖的花生之上,名曰“抓空儿”亦冬夜的一种点缀。

 

夜深时往往听到沉闷而迟缓的“硬面饽饽”声,有光头、凸盖、镯子等,亦可充饥。

 

水果类则四季不绝的应世。(励志语录网:www.lz16.cn)

 

诸如:三白的大西瓜、蛤蟆酥、羊角蜜、老头儿乐、鸭儿梨。

 

小白梨、肖梨、糖梨、烂酸梨、沙果、苹果、虎拉车、杏、桃、李、山里红。

 

柿子、黑枣、嘎嘎枣、老虎眼大酸枣。

 

荸荠、海棠、葡萄、莲蓬、藕、樱桃、桑葚、槟子!……

 

不可胜举,都在沿门求售。

 

以上约略举说,只就记忆所及,挂漏必多。

 

而且数十年来,北平也正在变动,有些小贩由式微而没落,也有些新的应运而生。

 

比我长一辈的人所见所闻可能比我要丰富些。

 

比我年轻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较新鲜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

 

总而言之,北平是在向新颖而庸俗方面变。

 

在零食小贩上即可窥见一斑。

 

如今呢,胡尘涨宇,面目全非,这些小贩,还能保存一二与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数了。

 

但愿我的回忆不是永远地成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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