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5卷本的《路遥文集》在1993年出版的时候,路遥已经去世接近一年。

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五弟王天笑是惟一陪在他身边的亲人。他在哥哥病床前,看着病床边显示心脏跳动的电波变成一条直线。

路遥:即使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做中国的乞丐 – 麦子

相较于弥留之际的孤独,两年前“茅盾文学奖”评奖时的激烈角逐,在路遥人生的最后几年。

显现出“一种奇幻的抽离感”。

十点读书

1991年3月9日,在四年一度的中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奖中,《平凡的世界》在七百多部长篇小说当中脱颖而出,以榜首位置,直抵中国当代文学最高峰。

作为路遥的老乡,同是作家的贾平凹曾说:“在陕西有两个人会长久,一位是画家石鲁。

另一位就是路遥。”

作为家中八个孩子中的老大,再加之陕北这块地区的贫穷,路遥在七岁的时候,就被家中的长辈过继给了延川的大伯。

后来,路遥在自己的文字中,把这段年少时光描述得细密而痛苦:童年对我来说不堪回首,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早晨,我和父亲一路上要饭吃,到伯父家,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我掷在这里。

但我假装不知道。

那天他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后,眼看着父亲踏着濛濛的晨雾,夹着包袱,像个小偷似的,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

路遥的大伯当时并不准备供他上学。

想让他在地里做农活,这个尖锐的思想冲突后来以大伯的“开明”作为终结:后来大伯认为,劳动固然是一个很伟大的职业,但要靠劳动改变生活是不可能的。

所以必须读书,这样哪怕当一个农民,都应该是清醒的。

因为热爱文学,路遥那个时候读完了《水浒》《红楼梦》柳青的《创业史》

杜鹏程的《保卫延安》、还有《红岩》……

紧接着,又把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

《高老头》等书一一读完。

1976年,路遥被分配到陕西省作协主办的文学刊物《延河》做编辑工作。

使他得到了从事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

自从到编辑部以后,领导把路遥安排到小说组看初稿,然后让他从中挑出比较好的作品。

但当时路遥有一个“毛病”:每天都不能按时来上班。

后来,领导就这件事找路遥谈话,才知道他是每天晚上看书到凌晨,导致早上根本起不来。

领导被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勤奋所打动,此事也就此作罢。

路遥当时苦恼的事,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八十年代初整个中国文坛的风气——写一个好短篇。

很多作家一下子就可以一夜出名。

路遥觉得这样“不踏实”,经常在院子里边构思自己的创作边抽烟,他的烟瘾就是那个时期上来的。

不久之后,他就拿出自己的第一篇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

小说出来后,单位把它推荐到《收获》杂志,结果不久就被退了回来。

而后又寄往另一些大的刊物,都以失败而告终。

这时的路遥还要继续往外寄,“如果这次寄出去再不行,我就把这个作品撕掉了”。

后来,这部作品落在了《当代》杂志的主编秦兆阳手里。

他看完之后打电话叫路遥来北京修改稿件,路遥的高兴可想而知。

最终,这部作品在《当代》成功发表。我几十年的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的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

《惊心动魄的一幕》的成功,给路遥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自信,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向更高目标攀登的基石。此时的路遥,已经默默的为自己心中的大事进行了整整三年的准备。

1981年6月,不到三十二岁的路遥以顽强的毅力。

用了21个昼夜,创作完成了十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人生》。

《人生》原来的题目叫《你得到了什么?》而《人生》这个题目,是他和约稿的编辑王维玲共同商量确定的。路遥著名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生活方式,几乎脱胎于此时。

他喜欢投入沉重的劳动。后来,他觉得那21天是“最美好的时光”。

如果你闯入那21天路遥呆的屋子。

你能看见里面烟雾弥漫,房门后簸箕里盛满烟头,桌上扔着硬馒头、几根麻花、几块酥饼。

路遥坐在屋子中间,头发蓬乱,眼角黏红。

小说《人生》没发表前,路遥曾预言:“要么巨大的成功,要么彻底失败。结果《人生》作为一本悲剧性的启示录,把社会历史与人物命运巧妙融合,使亿万读者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

在路遥的笔下的人物,都有着相似的命运:他们奋斗,最后都回到了原点,以悲剧收尾。

日本学者安本实到现在都能记得自己1988年时,初读《人生》时的激动:他首先被高加林的奋斗和纯情所打动;其次,他惊讶于在别处根本见不到的中国城乡二元社会结构。

“户籍制度把农民限制在了农村,他们的自由被限制了。”

安本实能够感受到路遥在提到这个问题时的愤怒。“我曾经有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我四十岁之前”。

在发表完《人生》之后,路遥这样说。

尽管这本书可能达不到《战争与和平》这样的高度和广度,但最起码在四十岁之前“我要完成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为建造《平凡的世界》这座辉煌的艺术大厦,在1982年和1984年间。

路遥就平静而紧张的开始了各方面的准备工作。

他的同事张艳茜回忆:1982年,路遥开始了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准备工作。

列了100多部的书单,用了一整年时间翻阅了近10年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

《延安报》和《榆林报》,笔记做了几十本。

许多评论家都惊叹于路遥当年著书前所做的准备。因为在他的计划中,《平凡的世界》中的内容涉及1975年—1985年,这10年间中国城乡间的社会生活。

“这10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期,其间充满了密集的重大历史事件;

而这些事件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

路遥希望站在历史的高度,体现出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

那时候房子里到处都搁着书和资料,对于作家来说,读书如同蚕吃桑叶,是一种自身的需要,既然我一直不畏惧迎风而立,那么我又将面对的孤立或者说将要进行的挑战,就应该视为正常。

而不必患得患失,忧心忡忡。

作为一幕大剧的导演,不仅要在舞台上调度众多的演员,而且要看清全剧中每一个末端小节,甚至背景上的一棵草,一朵小花,也应力求完美准确地统一在整体之中。

春夏秋冬,时序变换,路遥手中的一个箱子变成了两个箱子,奔波到精疲力竭时。

回到某个招待所或者宾馆修整几天,恢复了体力,就再出去奔波。

陈家山煤矿,作为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创作地点,记录了他在这里采集素材的艰辛和不易。

来到这里几天之后,路遥已经开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规律,掌握了每天大约的工作量和进度后。

他屋内的墙上出现了一张表格:上面写着1到53个数字,这意味着第一部一共53章。

每写完一章,他就划掉一个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路遥都要愣一会儿,看半天那张表格。

路遥在矿上的体验生活并不像有些记者:要随身带个采访本。

路遥一般什么都不带,也不记。

后来有人问他,他就说:“我要感受生活,给我说一件事情,它要能感动我,我就不用记。

我会记到心里。”

凌晨从工作间出来,累得弯腰勾背,穿过一片黑暗向家属楼走去。

嘴里不由地发出一声声疲劳的叹息,有时候立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感到十分凄凉。

想想过两个小时天就大亮,到处一片沸腾,人们将开始新的一天。

而我却会拉起窗帘,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的。

是的,我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规律,感觉一直处在黑暗之中,我渴望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写完后,诸多文学杂志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

在经历了多次退稿之后,这部小说最后由谢望新主编的广东《花城》杂志刊发。

没过多久,《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研讨会在北京召开。

开会的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

整个会对作品本身,并没有给出像路遥所期待的一个好的评价。

后来有评论家说,路遥还活着的时候,评论界对他的忽视和遗忘就已经开始了。

80年代,各种新思潮进入中国。“魔幻现实主义”成了主流。

那是现代主义的天下,而不是现实主义的天下。

那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略萨的天下,而不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天下。

在十几年后的“延安大学路遥座谈会”上,有学者提出了路遥在世的话。

能不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

当他说出这个假设时,有人在下边偷偷地笑了。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的岔道口。

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

也可以影响一生。”

这是老作家柳青的一段话,路遥在写《人生》时,放到了小说的开头。

参加完在北京的研讨会,回到西安。

路遥去了一趟长安县柳青墓。

他在墓前转了很长时间,猛地跪倒在柳青墓碑前,放声大哭。

由于第一部书的被冷落。第二部第一稿的写作随即换了个地方,到黄土高原腹地中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县城去工作,正是三伏天,我的体力和精神都竭力让其运转到极限。

似乎像一个贪婪而没有人性的老板在压榨他的雇工,力图挤出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汗。

在写作第二部的过程中,路遥经常写到半夜甚至天亮。

有的时候敲开邻家的门,来讨要一个蒸馍,喝口开水,巨大的创作强度,使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

尤其到了创作的最后阶段,他已经“力不从心,抄写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

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后来,在有关领导的帮助下,单位给路遥找了一位当地有名的中医,给他开了些中药。

他“像牲口吃草料一般的,吞咽了一百多服汤药和一百多服丸药”当身体刚刚有了复苏的信号。

路遥的心潮又开始澎湃起来。

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1988年5月25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在很大程度上,这已经不纯粹是路遥在完成一部书,而是在完成他的人生。

后来路遥的弟弟回忆:当天我预感他要完成了,就在门外面等着,当门打开的时候,路遥从里面走出来说:也许这句话对你是重复的,但我还要提示你,一个人,一生中要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

必须以宗教般的信念和初恋般的热情,才能做完它。

你休想用一种投机取巧的办法完成一项宏大的工程,愿这句话咱们经常勉励自己。

完成《平凡的世界》后,路遥进入了创作的休整期。

一方面要恢复一下严重透支的体力,另一个方面也好对下一步的创作进行思考。

为了回答人们关于《平凡的世界》的诸多问题,路遥决定就《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写一篇随笔。

这就是后来面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可怕的肝炎在这时将路遥的身体彻底击垮。路遥与死神激烈的抗争着,直到1992年11月17日凌晨五时,他出现严重吐血,医生全力抢救,仍未能阻挡死神无情的脚步。

路遥在最后的几天里,已经不能完整地说话。

但仍断断续续告诉身边的弟弟:“爸爸妈妈,其实……可亲了……可重要了”!他在最后的岁月里,还一直念叨:“如果自己的人生听老人的话,早结婚生子,孩子也该很大了。”

1992年11月21日,这一天的天气格外阴冷。

在西安三兆公墓,白色小花在所有人的胸前晃动,陕西各界人士向路遥做最后的道别。

贾平凹后来在一篇怀念路遥的文章当中写到: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他是夸父,但他倒在干渴的路上。

后来,在延安大学的促成下,路遥文学馆成立。之后每年的纪念日,都有大批路遥的慕名者前来参观纪念。进门之后,抬头就能看到一行镶嵌在木头上的字:翻开路遥人生的篇章。

此时的门外,陕北大地进入了最冷的冬季,洒向黄土高原的雨点,开始转化成雪花,随着北风飞舞回旋。又到了季节更替的时候,这片土地也翻开了另一页的篇章。

背景音乐-春畑道哉 《a song for love》

书为伴,笔同行,彼同心。语录集-最美语录